第二回
剪寒梅芳心苦无助
宿荒郊高人立新纲
话说小木总算挣脱周大妹的抓扯，眼泪巴洒地跑出了省报大门。打了一辆偏三轮回到小报编辑部，那牛皮总编已经杀气腾腾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了！编辑部主任老方则站在桌旁尴尬地陪着笑脸。一见小木，那牛总编真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头上火星子“呼隆隆”窜起八丈高！他“轰隆”一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顺势打翻了老方桌上的茶杯、剪刀以及糨糊桶系列，那些办公用具连带着无数稿纸雪花般洒落地上，这厢“哗啦里”满地流淌，那厢“咕噜噜”四处滚动，一连串的声响次第在办公室里炸响。“想跑！？没得那么便宜！哼！大学生有什么稀罕，你们的档案都还在老子们手里，看哪个拿得走！想跑？也不想想自己有好大的本事，在锦城地皮子还没踩熟，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哼，想跑！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好好的编辑，正规的工作，你不安心干，也学那些闪眼子，想东跑西跑！哼！哼！……想走！那就别干了！我罚你从明天开始扫厕所！下个月送你到大邑养猪场去喂猪！”牛胜仗气咻咻地指着小木一连声地咒骂着，老方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抢救地上被濡湿的稿件，一边着急连声地劝慰总编：“老总息怒，息怒！莫跟这些学生娃儿生气，老总你请当心自己的身体！”正乱着，那老姨妹广告部主任也赶到了。她一步踏进编辑部，瞪了一眼畏缩在墙角的小木，抢上前为姐夫总编揉着胸口，口里一叠声地说道：“哎呀！老总——小心你的心脏哟！何必为这些人生气嘛！这些学生娃儿，哪里懂得啥子好歹，又没吃过苦，又没跑过路，报纸一份订不来，广告一个拉不到，每个月现成的票子养着他们，夜里住着宿舍，中午还管着一顿伙食，有吃有穿的，就这么像菩萨一样地供着，还是不识好，不感恩，硬是叫人生气伤心哟！……”小木被这一连串的暴风骤雨吹打得麻木了，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一声不响地站在窗前，冷眼看着两人的表演。老方搭讪着打圆场，寻空说道：“小木，你中午饭也没吃，怎么就跑出去玩了呢！还不快去找秦大姐吃点东西，下午还有一个副刊版子等着编出来要出版的……”正说着，门口响起一阵响亮的饭瓢刮拉空锅的“嘎吱”声，那小报办公室考勤兼员工伙食炊事员的秦姐，正好手拿一只空锅走过来了。原来这秦氏也是姐夫总编和姨妹主任的亲戚，大约就是来自大邑老家乡下的一个远房姑表媳妇子，新近才被聘来小报干起了这份行*兼后勤的差事。这日中午编辑部闹腾了好一阵子，小报不少员工都闻声跑来门外走廊里看稀奇，秦氏也借收拾锅碗之名挤在人堆里瞧热闹。这做饭的媳妇子虽然刚从农村出来不久，却也颇懂得了看主人眼色说话行事，这天眼看小木触了霉头，她自然要站在亲戚老总一边，做那落井之石与顺风倒的墙头草了。此时听见老方叫小木去吃饭，遂故意使劲刮着锅底，粗声大嗓地应声说道：“还想吃饭哪！都这会了，舀完了舀完了！”幸灾乐祸的秦氏自以为在拍马屁，为老总解气。谁料老姨妹主任听了这话却感到很不是滋味，她一步冲到门口，对着那做饭媳妇一阵怒骂：“啥子舀完了舀完了？你这背时倒灶的瓜婆娘，红口白牙的不要在这里坏了老总的风水财气！告诉你，老总和我忙到现在，也还都没吃饭哪，你们这些人吃饱了饭不好好工作，倒有闲心在这里看热闹好耍！照这样子坐吃山空，老总干下多大的事业怕也真要遭你们吃空舀完……”周大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说漏了嘴，遂恨恨地住了口，见牛皮总编气呼呼地甩手走出了编辑部，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走廊里看热闹的员工见势不对早已三三两两地溜走了。那做饭媳妇挨了兜头臭骂，红头涨脑下不得台，听见老总们也没吃饭，连忙讪讪地跑去点火开小灶去了。忽如一阵狂风卷，瞬间吹去无踪迹。编辑部又陷入了往日里惯常的鸦雀无声中。小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平静地摊开稿件开始未完的工作。老方开口问道：“小木，你中午没吃饭不饿吗？”小木对老方笑笑说：“不饿。气都气饱了!老方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四处陈横的水渍、纸片，摇摇头说道：“其实我中午饭也没吃饱，没有几个人说吃饱了的，今天中午的饭菜特别可怜。说是要解决员工午饭，做又做得那么吝啬，那个秦大姐也是，给大家同事们煮起饭来像在舀她自己屋头的米！唉，这个地方……”他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小木，抬腕看了一下时间，接着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加把劲儿把手头的稿子两下处理完了，然后早点下班走。我请你吃烧菜。”下班后，老方果然硬拉着小木去小报背后小街上的烧菜馆吃饭。小木再三推却，说：“方主任，你住家那么远，要是不及时回家，师母会担心的！”老方推着他那辆永久牌旧自行车，“哐铛哐铛”地一路走着，微蓝的暮色慢慢地浸出天际，把他那有点驼背的身影勾勒成一幅晃动的剪影。老方扭过头来，冲小木慈祥地笑道：“我家里人多，热闹，女儿、女婿、小外孙这会儿都陪着你师母吃饭、看电视呢！我不担心她们。倒是你，我是有点担心。唉，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娃儿，怎么落到这个虎口里来啦！今天我们得好好聊两句……”在烧菜馆找到位置坐下来，老方也不要小木多说什么，一口气点了五六个大油大肉的荤菜：樱桃肉，咸烧白，蹄花汤，红烧肥肠……小木心里有点好笑，又眼睛酸酸的想流泪，感念到老方的一番良苦用心，便又忍住了，装出一副愉快的笑脸来开始吃饭。看来老方也真是饿坏了，端起饭碗来，拈了几块泡菜便朝嘴里一阵猛刨。半碗饭下肚，他才抬起头来，用握着筷子的手指指桌上陆续上齐的大菜，对小木说道：“吃呀吃呀，你们没家的单身汉，平日吃不到啥子油水，我其实并不爱吃这些油大的东西。”小木不忍违了老方的好意，只好慢慢夹了几筷子油腻腻的菜吃了。可老方简直不容许她这样斯文兮兮地吃菜，干脆端起那盘樱桃肉来，“呼啦拉”拨了大半碟子的甜腻肥肉堆到小木的饭碗里。小木呆了呆，叹了口气，推开饭碗说：“我吃不下这么多的。”老方有点踌躇地望着她，随后也放下了饭碗，沉默了片刻，说道：“小木，我知道你的心事。不要太焦急，事情总会有转机的，你还年轻哪！不比我们。我马上快七十岁的人了，退了休闲着没事干，才找到这个地方混混日子。好不好，随时可以走人。你呢，又不一样，大学刚刚毕业，人生才刚刚开始，职业发展这条路是一定要走好的，要慎重的。目前走到这一步是不得已，早晚要想法子跳出去才是正经。至于跳到哪个地方去，就一定要看清楚，想好了。你不要看到他们几个都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心头就慌了。有句话说的是，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成功的人。这是说不一定的。历史上有多少成就大功名的人物，不是一开始吃尽千般苦、历经了万道坎坷！这些道理你比我懂得多。所以，我想劝你先不要焦愁，不要慌乱，心里有啥子想法也不要在表面上露出来，因为如果给他们抓到你的把柄，那你肯定就要吃更多的苦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小木点点头，委屈地说道：“谁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刚到省报门口，不知怎地就被那巫婆抓住了！”老方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早计划好了会到省报门口去打埋伏，抓人。不然也不会让你去看发榜。这事还真的整拐了!报社跳槽的人太多了，留不住人，好不容易招来的八个大学生，也快要跑光了，只剩下你一个，他们心头本来就窝了很大的火无处发泄，你这下撞到枪口上，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才怪！”说到这里，老方皱紧了眉头，想了想说道：“小木，去都市报的事你还是先不要着急吧。一来这边报社不肯放人，真惹恼了他们，把你的档案、户口扣起来，你一点办法没有的。毕竟你比起那几个学生娃来，在背景、关系上又差一筹。还有一层，我想到了，也许你们年轻人不在意，就是省报搞的这个新报纸，叫什么锦城都市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性质的报纸，正规，还是也不正规，发展前景怎么样，等等，其实也都是尚待考证的问题。我听省报内部传出来的消息说，这个都市报体制很新，是省报办来挣钱的，除了省报派去的高层管理人员，其他所有编辑记者实行全员招聘，没有一个正式编制。又听讲，省报内部也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都市报干，只有一个副总编干海量在主持局面。所以，我为你考虑，是先不要急着加入，过段时间再看看，观察观察，等其有发展、发展好了，再考虑进入也不为迟。报社这边，我先想办法把你的户口上到我家户上，以后你真要跳槽了，就不用有啥顾虑了。”小木的眼眶几次三番湿了又湿，最后终于还是强忍住没让那泪珠儿滚下来。夜幕终于降临了，老方蹒跚的背影消逝在马路尽头。小木收回怅然的目光，独自一人慢慢地往住地方向走，夜风凉凉的，拂过小木孤单的心情。小报办公地点距离她住的宿舍楼只有一段几百米长的街道，平常她上下班都是走路来回，单程不过十来分钟就走到了。但今天她走得极慢，知道回到那个“家”，不过也是一室冷清在等着她，她甚至害怕回到那套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房子里。小木在人行道浓密的树荫下且行且停，心里回想着饭间老方给她说的那些暖心的良言，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她细细思索一番，感到老方的话说得很有道理，现实确乎如此，亦无可奈何，只好把目前这种憋屈的日子再忍耐一段时间再说。却说小木在街头行道树荫下一路踯躅徘徊，至华灯初上方慢慢平息思绪，回到栖身的小报宿舍。那宿舍一年前还热热闹闹住着七八个年轻的大学生，到如今走的走搬的搬，人员已然跑光殆尽，装潢簇新的一套两居室里只剩了无处可去的小木还在孤苦伶仃地捱度日月。过了周末小木复去小报上班，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但一周时间却一如既往地平静过去了，并没有革职“调令”下来让小木去打扫厕所，牛总编扬言送她去大邑养猪场喂猪的惩戒措施也并没有再提起。渐渐地秋去冬来，锦城大街小巷的银杏树由绿转*，那金*的叶儿宛若一只只美丽的小手掌，散发着清芬的香气，慢悠悠从天而降，带着几丝留恋不舍与秋风逐戏一番，终于飘飘洒洒地铺满在地下人行道上。小木也在这样一种微凉的愁绪中一日日重复着她在小报的最后一个冬天，她每天仍旧按时走路上下班，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走着，一路上踩着厚厚的银杏叶，头上身畔还不停地飘下落叶来，脚底下有时会发出“骨突骨突”的声音。锦城的冬天是漫长而阴郁的，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静静的寒气，凝固了一切的热情和希翼。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连得意顺心的人都难免滋生出郁闷的心情，那么孤寂失意的人们只好倍感孤寂失落。可是，锦城的冬天也有它微妙的好，那雨雾*昏和寒夜里，麻辣烫火锅店永远灯火通明，飘散出浓郁醇厚的香气，驱逐着街头的寒气，慰藉着行人的辘辘饥肠。清晨的路面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困顿与寒冷交织中举目四望，不远处的街角包子铺升腾起一股蒸笼的白烟，顿时让人精神一震，感觉到一丝绝处逢生的温暖。寒冬时节，腊月将至，快过年了，人心一天天地被期待和幸福填满，欢快的气氛裹挟在霜冻的空气里，变作似雪非雪的冰雨洒落下来，滋润着干裂萧杀的地面。这天清晨里，小木顶着这样微微的雪雨去上班，伞也没有带。走在路上，快要赶到小报办公楼下了，身旁忽然急匆匆掠过一辆满载花木的三轮车，三轮车不知甚事跑得飞快，一枝枝桠横斜的腊梅花掉下来落在小木的脚边，待小木拾起落花来，那三轮车已“咯吱咯吱”跑得老远了。小木只好带着这枝腊梅上楼，一路走进小报编辑部办公室去，老方主任见了笑嘻嘻地赞道：“好花！”小木拿起桌上剪报纸的大剪刀来，修剪一番这枝梅花，然后插在一只空的大糨糊瓶子里。梅花的香气在编辑室里浮动开来，小木跟着老方主任干活，挥舞着大剪刀飞快地剪辑粘贴着报版，心情十分愉快。中午开饭了，菜里竟有韭*炒鸡蛋！那负责炊事的秦大姐往常总是一副冷黯吝啬的脸色，这天也显得特别的慈眉善目，慷慨地给每个人舀上大大的一勺炒鸡蛋，还说：“过年了，多吃点！今天还要发鸡蛋和猪肉，都是大邑那边送过来的。今年报社的猪儿长得特别肥，鸡蛋也下得多，财气旺，老总高兴着呢！大家就下班后准备好家伙来提吧。”下班后，小报的员工们果然领到一大桶鸡蛋和猪肉。小木欲全部送给老方主任带回家去，老方却坚决不肯要她的那份。小木为难地说自己不怎么会做饭，财务室会计张孃便给她出主意，详细地教授给她一个制作碎肉臊子的办法。小木只好把肉和蛋费劲儿提回宿舍，想了想，依照张孃所言，把那一大块肥多瘦少的猪肉洗干净，宰碎了，在铁锅里炼成肉臊子，存在一只陶罐里，再把陶罐放在阳台上让夜里的寒气冻着。以后，小木每天早上便用陶罐里的猪油肉臊煎鸡蛋吃，或者拌到面条里当佐料，果然味道不错。日复一日，小木慢慢品尝享用着这一大罐猪油碎肉酱，独自一人在小报宿舍里学着做简单的饭食，从中居然也吃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滋味。但这样裹挟着淡淡忧伤的平静日子也是不能长远过下去的。还在隆冬时节，广告部老姨妹主任周大妹就给小木下达了新的工作指令，那就是，在完成编辑部工作之外，还要奔赴锦城近郊区市县去订报搞发行、拉广告。这是惯例，每到年关之前，小报几乎所有员工都会被下达发行和广告任务。小木具体负责的地域是金堂、彭州两地。小木由此陷入另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状态中去，星期四编完报纸副刊版面后，再于每个星期五一早赶去西门汽车站搭车前往郊县搞发行。相形之下，金堂县距离锦城较近，早出晚归一天下来勉强还能打个来回，在天黑净以前搭乘最后一班中巴车赶回锦城。而彭州是锦城北边最边远的一个郊区县市，又地处山区，单程也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回一趟少说也得两三天。正因其路途遥远艰辛，小报一直没什么人愿意到彼处去发展业务。去彭州那天，小木特地起了个绝早，虽然赶上了最早的班车，但这辆客车已经十分破旧，出师不利身先死，半路上坏掉了两三次，司机不停咒骂着，一边恶*地问候这辆破车的祖宗八代，一边“乒乒乓乓”大刀阔斧地修车，这样闹腾着一路颠簸到达彭州，竟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灰蒙蒙的阴冷冬日，过午就像*昏光景了。小木肚子空了大半天，肠胃又早被客车上浓重的汽油味熏得恶心欲吐，战战兢兢下了车后，不由双腿一软，蹲在肮脏的灰尘弥漫的汽车站门口半天才缓过劲来。一看时间已紧迫，小木急忙忙在车站外面的沿街小店里吃了一碗米线，遂匆匆赶往彭州县*府。人生路又不熟，那彭州山区地界方言又很是怪异难懂，小木一路比划打听着，好不容易赶到*府办公楼所在地，已经将近下午五点钟，小木要找的县府办公室和新闻处正在关门下班，一众工作人员蜂涌到大院里，忙乱着分配车辆，正欲赶往山中景区银厂沟去搞会议接待。原来，彭州*府恰在这天邀请召集了一批省市新闻媒体界人士，将去风光秀美的山中度假村召开一个盛大的新春茶话会。小木焦灼地站在混乱的人群中，问来问去，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关火的人。好在*府大院好心的守门大爷悄悄指点着告诉小木，站在人堆中心那两个领导，正一左一右紧紧拉着锦城晚报总编辑俯首低语的，就是负责订报纸的*府办公室主任和县委宣传部部长。小木定睛一看，果然也认出了那位神情倨傲的锦城晚报总编辑，此刻正被众人众星捧月般殷勤围绕着。去年小木曾拿着简历跑去锦城晚报找工作，也是被一个热心的门卫大爷指点着，直接找到了报社总编办公室，里面坐着的正是这位相貌威严的*报总编辑。小木站在门口，介绍自己是刚来锦城不久的某某大学毕业生，想来晚报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那总编却至始至终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一直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桌上的几封大红请柬，他大概觉得小木这样的求职方式实在天真得可笑，遂低着头淡淡地回了小木一句：“莫说你那个某某大学，还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人大的学生嘞，多得很！我们晚报哪里要得完？不过，像你这样直接跑来我这里找工作的，倒也少见！”……愣神间，大院中的人群已经分头坐上了各种大车小车，继而，车队一行便按着喇叭，欢天喜地一溜烟地驶离了*府大院。小木怏怏地只好往回赶，搭了一辆三轮车急三火四地跑到汽车站，一问，回锦城的末班车刚刚开走。小木沮丧透了，举目四望，但见天色早已经昏暗，彭州城外环绕着巍峨的山影，山风阵阵呼啸而来，寒彻骨髓。小木心生凉意，在尘土飞扬的大路旁逡巡片刻，无奈只好在车站旁边一家鸡毛小客店蛰伏住下了。夜来风急，小客栈房间只有一扇薄薄的木板门，门板与门框之间裂着一指宽的缝隙，透过缝隙，隐约可见团团人影在昏*的走廊灯光下晃动而过。小木和衣蜷缩在冰冷肮脏的硬板床上，一夜惊吓难眠，耳朵里不时传来隔壁可疑男女打情骂俏的声响。半夜时分，破木门被一阵粗鲁的撞击声震得跳动起来，门锁剧烈颤动着，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就要破门而入了！小木浑身毛发倒竖，顾不得脏棉被的刺鼻气味，抓过来蒙头盖上，瑟瑟颤抖了半晌，又从牙缝里弱弱地摒出一声喊：“谁？！……”门口处突地又销声匿迹了下来，寂静得像掉进北极深海的冰层之下。小木呆了片刻不知所措，周身冷汗涔涔而下，她跳起身来，使尽浑身气力拖过房间里一切笨重的东西抵住房门。竖着耳朵又胆战心惊地谛听良久，门外过道里再无声息。转眼看一眼窗户，黑洞洞的铁栅栏里掠过一阵颤抖的风。小木闭上眼睛，涕泪泫然而下……折腾到后半夜，隔壁房间彻夜亮着的灯光终于熄灭了，传来一阵阵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鼾声，鸡毛小店总算安静下来，陷入黎明前短暂的黑暗中。困顿不堪的小木也合上双眼沉沉入睡了，睡梦中却身不由己地跟着彭州*府大院的车队，飘飘然来到了山清水秀的银厂沟景区——富丽堂皇的度假村山庄里一片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彭州县委县*府相关领导和宣传部长正在热情万丈地举行新闻媒体界招待酒会。被邀请出席酒会的媒体人士主要来自汉西省和锦城各级*报、*刊和电视台、广播电台，他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媒记者，令人敬仰的无冕之王，掌握着社会舆论，代表着*的喉舌，任何一级*委*府和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工作成绩都离不开他们的宣传报道。因此，一年四季每逢各大节日来临，都有不同的基层*府机构和大型国有企业轮流做东邀请他们出来开茶话会，搞团拜，并无什么重要议题，无过就是吃吃喝喝一番，目的就是跟媒体人士勾兑好感情，以备不时之需。小木在梦中也来到了彭州*府举办的这场媒体招待会上，置身于银厂沟最豪华的度假山庄宴会厅内，大厅里飘荡着令人迷醉的萨克斯管音乐《回家》，舞池周围摆放着一桌桌精美的宴席，各色各样的美酒和佳肴。小木肚子饿得慌，正想坐下来吃点东西，突然却见晚报总编辑走来，皱着眉头制止她道：“你不是说想来找工作的嘛？怎么光顾着吃，赶紧去找人订报纸吧！”小木赶紧站起身来，听见晚报总编对着彭州市*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长介绍她：林小木是我们晚报新来的记者，请你们支持一下她的工作吧！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长立即热情洋溢地上前来跟小木握手，口里谦恭地说着：感谢赏脸！晚报的记者我们请都请不来啊，新的一年里，还要请小木大记者在报上给我们多多美言几句！又争相邀请小木去跳舞，小木迟疑着说道：怎么回事，不是牛总编叫我来彭州订报纸的吗？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长立即左右开弓地拍着胸脯保证道：订报纸，你还真找对人了！不管哪家报社，要订报都得找我们。我们先来唱歌跳舞，然后就签订报合同，订晚报是上级规定的行*任务，根本不用你这个大记者操心，至于小报嘛，我们俩就私人出钱在你手上订两份，这样你就不用发愁回去向牛总编交差了！——美梦到此却戛然而止了。小木嘴角带着笑，恍兮惚兮地从沉睡中惊醒过来，耳边犹然回荡着悠扬的舞曲声，舞厅里的彩球灯疯狂旋转着，一片眼花缭乱……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正躺在小旅馆的木板床上，天色已经大亮了，明晃晃的阳光从高高的破窗洞里照射下来，正好洒落在她酸涩难睁的双眼上。也是无巧不成书。话说小木住在彭州汽车站旁边的小旅馆里，梦见自己飘飞去了银厂沟豪华度假山庄轻歌曼舞。而就在这天晚上，却又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来到了这里，并且也正好就住在距离汽车站不远的县*府招待所里。此人原本是彭州县委宣传部门邀请来参加新春媒体茶话会的嘉宾之一，但他来报到之后却又改变了主意，没有随着*府车队进山吃喝玩乐，而是独自留在县*府招待所里开了个房间，说是正好借机在这里清静思考两天，写一份重要的工作材料。这个与众不同的奇人就是原《汉西日报》副总编，现在的《锦城都市报》总编辑干海量。原来，锦城都市报元旦创刊，迄今已有大半年，到这年九月份，省报就停止了对都市报的投资。因为这份当初并不被看好的新报纸居然出人意料地一炮打响了，不仅获得了市民读者的认可，广告发行量也随之直线上涨，不到半年就收回了当初省报的二百三十万元投资！汉西日报*组会议顺势对干海量提出新的要求，希望他继续“摸着石头过河”，带领都市报走出一条能够自负盈亏、自我造血生长的市场化办报新路子；另一方面，又修改了当初筹办都市报时定下的相关经营*策，决定不再投入新的资金，让都市报“彻底断奶”。其时锦城都市报才刚刚起步，正行走在创业初期的艰难磨合阶段，虽然影响力初现，也只能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省报*组的这项会议决定出台后，给都市报原本就不稳定的干部队伍带来了惊人的哗变！原来省报*组派给干海量的助手和其他一些来都市报创业的省报编采人员，才打了几个月“蘸水”就都当了缩头乌龟，表示春节过后就回省报原来的岗位，不肯在都市报继续干下去了。道理是明摆着的，省报完全把这张新办报纸当成了一部赚钱机器，不仅不再追加投资，以后都市报赚了钱也要将绝大部分收归省报统一支配，如此一来，作为端着省报”铁饭碗“的正式员工，谁还愿意放弃坐收渔利的现成好事，转而去都市报受苦受累创业呐？正因如此，原本还有省报的几个部主任答应了干海量，春节过后就去都市报跟着他干的，现在都集体变卦不肯来了；尤其是干海量负责分管的省报副刊部，本来在都市报创刊时已经跟来了好几个编辑，在都市报的重要采编部门担任着主任及重要骨干职位，现在也都一窝蜂反水回了省报，只剩下了一个女编辑巨蕾还坚守在文化娱乐版没有动摇。干海量见势不对，赶紧放下手头各种工作，又回头去省报内部网络骨干人才，主动求贤，结果处处落了空。转了一圈，最后确定愿意跟他继续去办都市报的仍然只有那几个散兵游勇。干海量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之前筹办都市报时的窘况，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孤家寡人，再次应验了汉西日报上下流传着的那句笑话——“干海量一个人办的都市报”！省报内部那些暗中等着看干海量失手摔跤的*敌们，无不称心如意，在人前背后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狼狈归狼狈，惨淡归惨淡，目前的情形比起都市报创刊前毕竟又有了本质的不同——现在干总编的身后已经站着一支近两百人的都市报编采队伍！这近两百名年轻的记者编辑是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的，更是干海量一个一个亲自面试选拔出来的，他们已经成为干总编心上真正重要的宝贵人才。《锦城都市报》试运行以及创刊近一年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支年轻有活力的招聘记者队伍，也才正是促使都报纸抽枝发芽、蓬勃生长的根基和血脉所在！正因如此，虽然干海量此番再度遭遇骨干人员流失困境，他的内心却很快笃定下来，并不像一年前，他为了筹办都市报在省报内部挖人不得时那般慌张焦虑。现在，逆水行舟没有退路的人可不止他干海量一个人了！跟他一样渴望奋斗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热血青年，有的是！都市报也已经站在了报业市场的浪尖潮头，如箭在弦，势不可挡……想通了这一点，干海量索性横下心来，不再为省报人员撤离都市报而忧心忡忡，想走的走，该留的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你们去吧！干海量拿定主意，在即将来临的一九九六年里，要将工作重心全力转移到对都市报新生人才队伍的建设和培养上来，在前面两轮招聘会的基础上，进一步持续招聘引进人才，并加大对都市报招聘编采人员的培训和教育。他在心里计划着，春节过后，就从都市报的招聘编采人员中提拔一批崭露头角的优秀者，让他们补上省报骨干人员流失的空缺。已经是一九九五年的最后一个月了！时间不等人。当务之急是必须拿出一个能够统一思想，指引方向，凝聚力量的办报方案来！正是缘于内心这个急迫愿望的驱使，使得干海量在这个寒冬腊月的大周末里，借着到彭州开会的由头，暂避开锦城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县招待所的房间里，整整呆了两天时间。在这闭门不出的两天时间里，干海量夜以继日地沉浸在他的头脑风暴里，时而苦苦思索，时而奋笔疾书，一面梳理总结都市报的办报思路，一面撰写开春过后他将要在全报社编采人员培训班上的讲话文件。不知不觉间，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干海量一气呵成地写就了锦城都市报办报纲领，终于沉沉睡去了。初升的朝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耀到桌面上，如聚光灯一般照亮了桌上那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稿件——都市报产品设计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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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办经过和历史背景：一九九三年，中国正值“晚报热”。当年广告收入上亿的八家报纸除《海南日报》外，都是城市晚报。全国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把报业市场来了一个颠倒。作为当时省报四强之一的《汉西日报》，遭遇滑铁卢。长期落后于《汉西日报》的《锦城晚报》，广告却大幅度攀升，远远把《汉西日报》抛在后面。有人说，《锦都晚报》老总就连晚上睡在床上时，都有人排着队找他要广告版面，电话接都接不赢。《汉西日报》编采人员的收入大幅度下降，呈现人人恐慌的局面。还不等一九九三年十二月过完，《汉西日报》就召开*组会，做出了办一张城市晚报的决定。指定由我负责，另外派一个同志协助。到目前全国报纸办晚报的形势已经走过十年的历史。在这之前，已经有天津、江苏、浙江、山东等十一家省报办晚报。那些八十年代中期就办晚报的省报，未雨绸缪，高瞻远瞩，省报雄起时很雄，省报下滑时晚报又雄，所以一直稳操胜卷。后来的就办得逐渐平平了，最近两年办晚报的则不断失败。一九九三年，《山西日报》办《山西晚报》，第一年亏损，第二年就关门了。一九九四年，《陕西日报》办《三秦晚报》，亏损了两年，后来变换一个名字叫做《三秦都市报》，照样亏损。全国省报前前后后几乎都做出了办一张城市晚报的决策，一九九五年达到高峰。《汉西日报》是在竞争对手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完全兵临城下时才想起，错过了办晚报的最佳时期，市场竞争变得更加激烈，市场环境更加险恶了。我办了二十多年的日报，现在要办晚报，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面对新任务，只好先去学习一下人家是如何办晚报的吧。我们从北到南访问了二十多家晚报，不仅听人家介绍他们的经验，还了解到他们遇到的困难和面临的竞争，面临的形势实在很不妙。之前全国新办晚报的报纸，也几乎都到全国的晚报去参观学习了一遍，最后基本上都办出了一张大同小异的晚报。我深深地感到，如果以晚报对晚报，同类品种捉对撕杀，必然一场恶战，很难取胜。《锦城晚报》曾放出风来，说你们要赶上锦城晚报，起码也要十年！我想只有另谋招数，创造一张市场上从来没有的新报纸，也许还有出奇制胜的机会。要创办一张新报纸，毫无疑问，需要解决的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就是：你办的报纸读者是谁？报道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就在这一瞬间，数理思维方法闯进了我的大脑。因为我在大学读的是数学系，*金时代学了很多现代数理思维方法，一遇到问题，这些思维方法就冒出来，试图探索个究竟。反推法首先浮现脑际。《汉西日报》*组派我创办锦城都市报要达到什么目的呢？都市报的终点，就是赚钱，最好是赚大钱。我就从这个最后的目的出发，来反推我们的报纸应该是个什么样儿。开始进行一步一步地反推：第1步，都市报要想赚的钱将从哪里来？一九九三年全国八张亿元大报的经验告诉我，钱从广告来。省委机关报那种凭发行就能赚钱的办法行不通了。第2步，广告客户凭什么把广告给你？你的广告传播效果好才会给你；你的读者必须是广告客户的广告传播对象，他才会给你。第3步，房地产、日用品、商贸这三大块新崛起的市场热门广告，大多数的消费者都是城市市民。因此，要使都市报变成广告最佳媒体，就必须让广大市民要看你的广告。第4步，所以，都市报的读者必须是城市广大市民。也就是说，我们的报纸办给哪些人读，不是由别的因素决定的，而是由商品广告受众来决定的。商品的消费对象是广大市民，我们这张报纸的读者就必须确定为市民。所以，都市报的读者对象，应该确定为城市的广大市民。反推思维法确定了都市报的第一个定位：读者定位。那么第二个问题，都市报的报道内容又该怎么来确定呢？我们的报纸想叫市民读广告，是不是多刊登一些广告就行了呢？那又不行了。广告在报纸上只是一个附属物。市民买报纸，主要是想读新闻，大多数人对广告是反感的。因此，报道哪些内容，又是根据读者对象“市民”的需要来确定的。在确定报道内容时，广告这个目的又隐藏到背后去了。报道的内容就要根据市民的喜欢和新闻规律来确定了。市民最关心的是什么呢？绝不是*报报道的那些工作，而是他们的生活，以及和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事情。所以，我们报道的各种各样的内容，无论*治、经济、文化、社会等等，都必须是市民最关心的，必须以市民的生活为中心。报道内容确定为以市民生活为中心，我在这里使用的思维方法就是归纳法，所有的报道内容集中于一个焦点：市民的生活。因此，归纳法确定了都市报的第二个定位：内容定位。再将“读者定位”和“内容定位”两个定位组合起来，就构成了支撑都市报的两根宏观立柱。把两个定位加起来，这张新报纸的产品设计粗线轮廓就出来了：这应该是一张市民生活报。市民生活报定位的确定，一下与我们原来办的*报形成鲜明的对比：仔细一想，*报就是一张干部工作报，干部是读者，*和*府的工作是报道内容；都市报是市民生活报，市民是读者，市民的生活是报道主要内容。这样，市民生活报和干部工作报就各自形成鲜明的特色：市民当然关心自己的生活，干部必须关心上级布置的工作，各人关心各人的事情，各人读各人的报纸。都市报市民生活报的定位，将开创中国报纸市场化品种的先河。中国过去的报纸都是计划经济报纸，大多以*报的模式为榜样办报，所以报业市场基本上是*报的一统天下。编采人员一谈起办报，都是向*报学习。都市报就完全和*报思路不一样，不以*的工作为中心，而以市民生活为中心，一下改变了许多普通市民不爱读报纸的习惯，大街小巷抢购都市报。也正因如此，都市报这个社会文化新产品一经问世，就表现出征服市场的强大力量，《锦城都市报》创刊不到一年时间就风靡了锦城，市民人人每天都要读市民生活报，并形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习惯。市民生活报这个崭新的办报理念由此还迅速传播到锦城和汉西省之外的全国多个省会城市，陆续有不少外地的兄弟媒体前来我报取经！由此兴起了省报大办都市报及全国市场化办报的热潮！中国报纸的发行量也随之出现了井喷式的增长，粗略估算一下，几年之后，全国的报纸发行量将从计划经济时代的两千多万份增长到九千多万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一。中国报纸市场化必将与世界接轨，进入一个爆发式增长的报业*金时代！……下期预告
第三回
天雷滚滚羔羊待宰
前路茫茫囚鸟盼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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