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
——初识曹锦先生记
常先
年8月底,我和“北京?当代中国史读书会”的师友们一行十余人在介休实地考察、学习。按照惯例,我们白天到乡村田野去走访、观察和体验,尽可能地走向“历史现场”,晚上回来后,大家还要坐在一起,互相就一天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进行交流、讨论。一天晚饭后,大家索性就围绕着饭桌展开了讨论。不一会儿,全哥领着一位老者进来介绍说:“这就是曹锦先生,大家欢迎!”我赶紧从桌旁站了起来向曹先生表示欢迎和敬意,并把读书会的朋友一一向老人家作了简单介绍,接着便将话题引向了曹先生,希望他能结合自己几十年的农村基层工作经验,给我们考察小组讲一讲。“我就是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老人家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不知道在座的其他人在听了这句话后,会作何感想,在我而言,则一下子就有一种强烈的共鸣感油然而生,可见此句看似简单的话语所含纳的信息能量有多么的厚重和可贵。或许,这也与我曾在农村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被这样一位老者不经意的一句话所激活有关吧。笔端至此,如果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曹锦先生的话,那么,之前我已多次听武哥和全哥提及老人家。记得最早应是年春的一天,武哥电话里告我说,他在介休认识了一位当地的老干部,具体丰富的农村工作经历,并且主管的就是农业生产技术等部门,退休后根据结合自己的生活阅历和工作经验,写了两大册的自传书稿,名字叫《农桑记》,等等。因武哥对我主要着力于历史时期农村社会史的研究有所了解,一旦他有新的发现,不论是资料搜集还是地方志文献等方面,他都会及时的与我有交流、沟通和分享。所以,在得知介休当地一位退休下来的老干部写了长篇自传,我顿时觉得此老者不简单,并和武哥说希望有时间了专门去拜访曹先生,以进一步了解、落实。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曹锦先生和他的书稿一事。我印象中,随后在与武哥和全哥的几次见面聊天时,他们也谈到曹先生的点滴事情,再加上全哥承诺说随时都可以带我去老先生家里访谈,结果反而让我有点放松、拖沓了。尽管日常工作学习繁忙,但此人此事,我却一直记在心头。可以说,在没有与曹锦先生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时,我对老人家的零星印象就是靠听来形成的。即便只是听说,可我心底始终有一种直觉,要进一步了解和研究介休地方社会,这或许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对象和切入点。于是在拟定介休考察计划时,我一再提醒全哥和武哥,到时候务必邀请曹先生和考察小组座谈座谈,尽量给大家多讲讲他的生活经历和工作经验等,以便多加丰富和增进我们对介休历史与现实的认识、了解。所以,当全哥亲自将曹先生请到考察小组的讨论现场时,大家顿时反应出来的期待和敬仰是可想而知的。而且,在见到曹先生的刹那间,我脑海里也很自然的将武哥提及的《农桑记》自传书稿与眼前的老者对接了起来。结果没想到曹先生随口说出的“我就是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一句话,却更加强化了我之前的所有预判。那一晚的座谈,老人家带着介休当地方言的口音给我们初步讲述了他写作自传一书的初衷以及一些工作经验。为了准确起见,我从《农桑记》的前言中摘录曹先生的部分语句于此,以识见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到底是一个啥样的人:“我成长和从事一工作的近七十年的经历中,独特的一点是一生几乎从未离开过农民农业和农村。可以说是和‘三农’事业的发展相伴而生的。而且又以独特的视角,见证了农耕文明的逐渐式微和工业文明逐步兴起的历史。”“我的童年、少年,从玩耍到求学,一十七年在农村,毕业回村后当农民又一十二载。……又在公社、乡镇工作了十三年,在与农民三同中,有了公社(乡)干部的苦恼和思索的体验。……回城后,在县(市)级农业部门工作了二十个年头,从一个涉农部门的职能入手,站在一县(市)宏观的角度,研究、服务‘三农’。……此外,在我村居住、生活了五十一年。每到各乡村也注重和当地的农民交友,倾听他们的呼声,与他们结成了全天候的朋友。如果说我参加工作前是挣工分的农民的话,那么七二年后我仍然是挣工资的农民。所有这些经历,培养了与‘三农’天然的情感,为研究和处理‘三农’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写作初衷是:对自己,总结前半生回望功过是非,捋清来路给自己有个交代;为乡村基层干部、大学生村官、返乡创业者、规模经营者、新型农民等所有‘三农’工作者、践行者,提供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农业部门、一个农业综合部门、一个农综开发项目区的工作实例;为研究‘三农’问题的专家学者,提供一份从独特的角度观察到的有关‘三农’的史实信息和资料数据,为上级工作决策提供一些依据;为所以关心‘三农’问题的志士仁人,提供一个更深入了解农民的生存状况的实景,农业发展的环境与隐忧,农村发展的前景与困扰等方面的情况资料。”从上面摘引的几段文字中,我相信读者诸君已大致会对曹锦先生这个“头上顶着土”的人有一些直观的了解了。就在那天晚上,曹先生来的时候还带着《农桑记》书稿的前两卷赠送给读书会,希望大家能够提出进一步完善、修改的意见。事实上,当时我在翻看了前言内容后,就觉得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中蕴藏着丰富的曹锦对于自己人生史和时代沧桑变幻的经历、思考和理解。于是我有点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就说:“曹老,您随口一句‘我就是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这句话讲的太好了,太接地气了。”何浩也觉得很难得,便抢着说自己先拿一卷看看,另一卷则由程帅拿去读。因为考虑到曹先生做过心脏手术,全哥几次打断大家和曹先生的谈话,提醒说不敢让老人家讲的太多了,怕身体受不了,于是大家就此打住,晚上座谈会结束。第一次是从武哥和全哥那里听说曹锦此人此书,第二次则是亲眼所见,眼见为实,感触丛生,更觉得曹先生这样“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太值得我们这些体制内又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敬重和佩服了。我自己也是从农村里靠读书一步步走到了城市,留在了高校专门从事历史时期农村问题研究,自己所学专业训练以社会学、人类学和历史学为主,也始终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但当我真的面对曹锦老人家时,却又觉得自己多么的轻浮和渺小。实际上,我自己对这种心理反差是有高度自觉的,但又不得不承认在很多的时候,无奈于种种条件的限制,作为研究者的我们,又常常是在脱离于地方、脱离于实际生活中的人和事进行着理性的思索和知识的创造。所以,我又经常会展开自我反思和批判,我们所谓的知识创造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推进和改善“他者”的世界呢,还是说“他者”仅仅只是为“自我”的状况而被书写?这种“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状态却是我治学道路上时时需要面对和思想的一部分。我想,这也就是在我听到和见到曹锦先生和他的自传书稿,以及座谈中他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对时代问题的思考、见解时,我的几近本能性的反应也就不难理解了。介休田野考察结束后,一切又都回到了日常的科研教学工作状态中,我曾几次想利用周末时间多回介休继续拜访曹先生,争取多接触,多了解,为下一步的具体研究能铺垫更厚实的基础。再加上何浩回北京后,也几次电话里提醒我说,他读了曹先生的自传后,感觉甚好,太值得花功夫去研究这位在基层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干部了,甚至一再说,老人家的生活经历,工作经验,在地方社会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影响,可能对于我们真正理解农村、农民和农业等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展开都会有特别大的帮助。何浩的建议,我很是赞同,也有同感。但重访曹先生的事情却一拖再拖,一直到了年元旦过后,我才再次回到介休去拜见老人家。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曹先生,师弟全平也一起陪同。李全平老师常利斌老师曹锦先生陈全老师与第一次听、第一次见相比,第二次去拜访曹先生,主要是想亲自看看老人家收藏的关于自己几十年工作经历的工作笔记及其他相关资料。因为在8月底第一次和曹先生座谈那天晚上,得知他说自己家里还很多的文字资料,都是自己过去参加工作学习留下来的,那对于我来说,这一线索太重要了。尽管在考察时何浩已经带着几位同学去老人家里进一步座谈、了解过,但我还是觉得眼见为实,心里才更踏实一些。所以,第二次去见曹锦先生,除了座谈外,主要目的就是想落实一下他的资料收藏情况。我和全平从宾馆直接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即到了曹先生所住的小区,当天雾霾极为严重,能见度低,且空气呛人。我们到楼下附近时,老人家已经在等着我们了。第二次见到曹先生时,没有过多的陌生感,老人家见到我再次来访,也很高兴。简单的寒暄过后,我直接向老人家说明来意,老人家径直到阳台处用手提了一摞用报纸包着尼龙绳捆着的各种工作笔记本,并放到书房的地上说:“你们随便看,看完了再拿,多着呢。”就这样,我和全平开始打开资料包,一本一本的翻看,看到后来干脆坐在地板上,完全沉浸在了那一页页泛*、脆弱的纸张之中。其中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曹先生中学毕业回村后担任义教时留下来的各种资料,既有自编的中小学课本,冬学工作笔记,学习考试的卷纸,学员点名手册,成绩登记表等;还有就是老人家参加晋中地区基层干部培训班一年学习期间的各种学习笔记、课程资料、讲座记录、考试考核内容,等等。特别是有关参加干部学习班方面的种种文献材料,几乎都完整的保存下来了,尽管只是翻阅了一部分,却也能从中看出在改革开放前后转型的历史时期,一个基层干部得以训练和养成的全部过程。就在我惊叹这些资料的价值时,曹先生就说,保留下来的东西多着呢,我们先看到的这些仅仅只是部分,还不是全部。不知不觉中,在曹锦先生家翻阅资料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资料很多,显然仅靠一两次的时间是看不完的,要是进一步细细的阅读和掌握其中的历史过往与人世沧桑,肯定是一个长期的反复积累和学习的过程。不过,有了这一次的家里拜访及对曹先生家藏文字资料的初步检点和了解,则更加深了我们对他撰写《农桑记》书稿一书价值和意义的判断与期待。我甚至觉得,这样“一个头上顶着土的人”,看似土得掉渣,但其个体生命史中积淀蕴藏的实践经验与书写,却又是过往时代变革中制度与人事演进的缩影、印记。也正是在第一次“听”、前后两次再“见”基础上,我希望今后能对曹锦先生有更多的了解和把握,因为其经验就像他头上顶着的土一样厚重。作者简介
常利兵,男,山西泽州县人。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社会史,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