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本篇为李商隐早年一首立意新警的咏物诗,借其初次食笋之经验,而巧妙传达一种摧苗折志的不忍之心和不平之意,其受屈遭抑的个人感怀亦兼寓其中,应是未第之前的少作。旧注皆编于文宗大和八年(八三四),时李商隐二十三岁,因兖海观察使崔戎之知遇提携,故随至其任所掌章奏之事,因缘际会而即席作成此诗。
一嫩箨香苞初出林
“呈座中”,意谓呈献给在座的宾客们看。对生长于江南水乡的人而言,“笋”只不过是一日常佐食的平凡之物,平凡到令人食而不思,即使再爽口美味都还是只停留在食物的感官层次,不易移心入情,从而“将自身放顿在里面”(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地展开联想。
另一方面,对长年生活在水深土厚之中原地区的北方人而言,江南特产的“笋”乃是一道稀有珍贵的美食,因此于初次品尝之际,容易专注于味蕾的满足,全心皆为感官享受所夺占,此时亦未能从口腹特区中抽离出来,上升到生命观照的层次来看待这个经验。换句话说,笋之鲜美,对习惯成自然的江南人士而言容易流于麻木无觉,对北方人士来说则又容易沦陷在尝新猎奇的感官层次,形诸诗篇,都不易在审美观照或生命反思上,取得物我交融、虚实相生之恰当距离。
相较之下,《初食笋呈座中》这首诗之新鲜独特,就在于作者以未曾尝过笋味的北方人士的背景,将初次尝鲜的感受和个人的生命体验结合为言,因而打开了饕客们在看待吃笋一事上从来没有过的新角度;而此一新角度不但是惯食笋者不易有,深情不如李商隐者亦不能有。
首句的“嫩箨香苞初出林”乃是就笋的质感来切入,极为符合一个初尝美味之北方人士的应有反应。“箨”,音拓,即竹笋的外壳。“香苞”,意谓鲜美的笋心。而所谓“初出林”者,是指笋刚刚破土透出于竹林中的状态,在未经阳光曝晒、纤维粗硬之前,其嫩、其香都足以令人垂涎不已。李商隐之所以能有幸品尝,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如徐逢源注此诗所言:“戴凯之《竹谱》:‘九河鲜育,五岭实繁。’九河在今德州平原之间。大约北地多不宜竹,时必有以笋为方物献者,故纪之。”则李商隐所食之笋乃特别从远地进献而来者;
只就笋的美味而言,明末张岱的《天镜园》一文中,曾有一段绝妙描写:“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陶庵梦忆》卷三)诸句透过生动传神的明喻类比,使笋的形状、颜色、口感、味觉都历历可感,而咏叹敬慕之意也洋溢于言外,比诸李商隐“嫩箨香苞初出林”的形容,其实更有过之;
唯李商隐的重点并不在于对笋的歌颂咏叹,而是完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人与笋的关系,初不必如此铺排妆点,因此只泛泛以香、嫩等抽象之词来形容。
无论如何,笋所具备的“无可名言”的绝美至鲜,一旦到了追风猎奇的社会中,就被赋予高昂的货利价值,尤其在物以稀为贵的异乡中更会获得不同凡响的回应,而引起识与不识者争相竞逐的热潮,呈现洛阳纸贵的身价暴涨。故而全诗接下来之重点便转向其“於陵论价重如金”的非凡身价。
比较而言,第一句的“嫩箨香苞初出林”是就笋本身的美质芳姿与生命情态而言,属于“卷舒开合任天真”(《赠荷花》)之自然范畴;至于第二句的“於陵论价重如金”则是就人世间的物化心理,以量化的方式赋予竹笋一种人为的货利价值。“於陵”一词中的“於”音wū,为兖州附近的地名,在今山东邹平东南,汉时置於陵县,唐代改设淄州长山县。
于此处掌章奏之职的李商隐,势必相当熟悉当地之民情风俗,因此在宴会中乍见此道美食之际,便立刻就其所知之市价,即席明说其珍贵不凡之行情,所谓“重如金”者,意同于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之二十三所说的“骄爱比*金”,似乎如此一来,笋就取得了名副其实的待遇,因为它的美质充分被认识与肯定而未曾遭到忽略或埋没,一跃成为脍炙人口的美馔佳肴,担任豪宴贵席中点燃光辉的佼佼者。
然而,是邪非邪?笋之生命价值能否就此底定,其实还存在更严肃的课题。庄子曾提出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以寓言的方式谓:“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庄子·秋水篇》)基于同样的道理,笋若有知,究竟是会对其“死为留骨而贵”而心满意足,还是会选择“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的全身全性?就李商隐而言,其答案不言自明。事实上,价值判断本来就会因为观照角度的不同而见仁见智,甚而有之者,此之蜜糖恰为彼之*药,更有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者。
二於陵论价重如金
李商隐正是在追风猎奇的社会风潮中保持灵*清醒的人,或许是他独特的生命观照方式,使他在“於陵论价重如金”的眩惑中一扫迷雾,而在俗世的光荣中看到丧失生命的灾难,在社会的掌声里看到失去自我的悲剧,于是整首诗便从世俗论价“重如金”的无与伦比而翻转直下,于“皇都陆海应无数”一句顺势引带的过渡之后,篇终出乎意料地陡然一转,发出“忍剪凌云一寸心”的呼求,而使前文“於陵论价重如金”的美丽假象为之彻底幻灭。
“皇都”,即京城,此处指长安。“陆海”,本指陆地上物产丰饶的肥沃地区,有如海洋涵藏甚富一般,《汉书·地理志》载:长安所在之秦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此处则从字面直接望文生义,作山珍海味解。而所谓“忍”也者,为岂忍、怎么忍心之意,是一个表示不解与控诉之情的疑问词。至于“凌云一寸心”乃拟人化的说法,意指嫩笋初生仅长一寸,却蕴育着高入云霄之弘远心愿,只要假以时日,必能长成拂天齐云之翠竹;然而人不假年,漠视其凌云之壮志而横加剪伐,在嫩笋刚刚出生的时候便施加死刑,让诗人椎心痛感“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的悲愤之情,遂不禁甘冒大不韪,当场令人扫兴地提出“忍剪凌云一寸心”的质疑。
三皇都陆海应无数
如果单单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则“皇都陆海应无数”的山珍海味已经足以令人无下箸处,何必非要独沽笋之一味,不惜让其凌云之志与身俱灭!其中之无知与残酷已令人惊心,更何况,人们在斫笋而食,享受其“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这无可名言的美味时,非但未曾抱有张岱“但有惭愧”的感恩与敬意,视之为上天恩赐而虔诚地品尝那令人感动的清甜,反而以虚荣豪奢的心态将笋贬为夸富纵欲的工具,于大口啖食之余,究竟有多少人真正是无愧于笋的美味,而堪称为笋的知己!则笋之被无端糟蹋,毋宁才是“於陵论价重如金”背后真正的意义。
如此一来,笋所具备的“嫩箨香苞初出林”之绮才艳骨,非但不是来自上天厚爱,使之成为竹子完成自我“凌云之志”的先天凭借,竟适得其反地招来横死之杀机,成为竹子惨遭斫丧的不幸根源,讽刺地证明了“爱之适足以害之”的道理。而这却是中国历史上一直不绝如缕的悲歌,如陈子昂也曾借神话中的翡翠鸟来呈现类似的逻辑,所谓:“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暇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感遇三十八首》之二十三)
至于他在《麈尾赋》中所质疑的“此仙都之微兽,因何负而罹殃?……岂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杀身于此堂”更几乎是声嘶力竭的控诉了,原来世间对良材美质的对待方式,竟是一贯的戕害与杀戮!如果进一步探究的话,我们就会知道“爱之适足以爱之”的逻辑是建立于怎样的道理上,一如西方小说家加缪(A.Camus)在其《鼠疫》一书中所说的:人们的爱与善意如果不包含了解与尊重,就会造成跟恶一样大的伤害。于是,这样缺乏了解与尊重的爱就太沉重、太自私,导致最终竟然造成对象的被摧毁!
全诗乃以“初出林”为基础,分别向两个方向展开又互为因果:一方面,正因为是“初出林”的新笋,所以不老不硬,以其“嫩箨香苞”的嫩与香跃登于豪宴之上,成为“论价重如金”的珍馐美馔;但另一面,这“初出林”的新笋虽仅长一寸,然而的的确确是修竹的嫡系幼裔,在不久的将来,便可以成长为凌霄拂云的姿态而傲视人间。以拟人化的角度来看,此一寸之笋虽然短小稚嫩,却蕴蓄着非凡之高远志向,原该得到全心的呵护与全力的协助,以实践其无上的生之意志并完成其至高之理想,为世界增添更高的美与善。
四忍剪凌云一寸心
但是,就在它初初探头出来开展人生之际,竟遭到无情的拦颈一剪,使其无上的生之意志和至高的存在理想都骤然遭到斫丧,以致中途殂落而沦为梦幻泡影!更不幸的是,此一以生命和理想为代价的牺牲,所成全的并不是什么崇高伟大的价值,而竟只是满足平凡人可有可无的口腹之欲而已。因此李商隐才会发出“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霄一寸心”的悲愤之语,指控人世的盲昧、无知、残忍与无情!
对宴席上乃至于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而言,眼前的嫩笋只是一道可供恣意尝鲜、满足口腹享受的美食佳肴,但对已然移心入情,“将自身放顿在里面”而物我交融的李商隐来说,却从嫩笋上看到了一个来不及长大的莫扎特。在周遭环境充满愚昧无知和残忍无情的强大力量之下,具有无限未来与远大成就的莫扎特注定只能来不及长大,这就是年轻的李商隐在初次食笋时所意识到的悲剧。由此也证明了李商隐写作咏物诗时,往往刻意去突显趋于极端的差异性,并堕入绝望之中惨伤不已的创作风格,而这样的创作风格,其实也正是他内在性格的典型表现。
更不幸的是,李商隐那出于诗人的敏感多情所感慨的现象,竟成为先知式的预言,从餐桌上的美食参透到的物情之悲,终究如实成为他个人存在之悲剧的印证,那凌云之心惨遭斫丧的嫩笋,正预告了李商隐奋力挣扎却一生无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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